“gelockt,aufsel’gemgrundzuwohnen.(你被引诱到同样的地方居住)”文宜坐在浅睡的爱人身边,俯身在她耳畔呢喃,掌心贴合她的腰线往上摸索,直到大鱼际触碰到她两侧肋骨,“dufluchtetestinsheiterstegeschick.(你逃进了最晴朗的明天)”
文宜的皮肤是如此滚烫,触感贵重如玉,祁庸醒过来,顺势搂住她的腰,手掌贴着她历历可数的脊柱一路往上,托住她的后背,藤编沙发不堪重负地发出轻响。前庭院落中满目荷花,红碧相杂,琉璃般的水波将日影投在文宜的前额。
“zuubewandelnsichdiethronen.(权力的尊位变成凉亭)”,祁庸顺口接上她方才低声吟饿的诗句,音节在唇间缠绵。“你好些了吗?”她抬手抚摸文宜的眉尖。
艾斯奇弗突然发难,她们紧急逃生,尽管撤离措施可谓万全,兼有无量力随行保护,文宜还是被玻璃碎片擦伤眼尾。轻微的眼外伤干扰了正常的房水循环,造成眼压升高,她的左眼变得很模糊,连续几日在暗室内静养观察。医生唯恐这会诱发她的视神经萎缩,祁庸本不愿让她知晓自己的担忧,然而几天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她几乎没有午睡的习惯,今日在院里打盹,却被出来散步的文宜逮个正着。
团伙解散之后,代号也没了意义。文宜笑吟吟地望着她,在阳光下眯起双眼,道“我没事,谨行。你呢?”
“肋骨上还有些淤青未褪。”祁庸听见自己的灵魂深处似传来一声叹息,颧骨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在阳光下略微发痒。她顺着文宜的下颌抚至脸颊,用拇指触碰她轻微颤抖的睫毛,犹豫片刻,以商量的口吻道“itedomunsaturae;venithesperus,ite,capee.(回家吧,你们已经餍足;昏星已现,回家吧,我的羊群)。收手吧,好吗?国际调查局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就在你养病的那几天。我已经答应了,她们很快就会联系你。”
文宜的基因病在她发觉自己左眼模糊的瞬间似乎不再是给她当头棒喝的严峻事实,而仅仅透过或期待、或回顾的迷雾为她所见。文宜抚摸着祁庸的脸颊,对美好往昔的渴望仅是种怀旧之情,是种不具有个人情绪的指责。
“我的爱,命运如此残酷,我尊重你的决定。”文宜吻她执笔的左手。昏星高悬在她的头顶,她无法忍受自己在恒久的夜幕中沉默着死去。如果上天真的待她不薄,那么它会让她死在征途上。
祁庸定定地望着她的脸,云天之下,左之淑质艳光,美若有神,左眼僵化的瞳孔在虚无中找到固定的焦点,浓黑的一缕长发从额角垂落至耳鬓。她对文宜否定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左之是狂热的冒险家与征服者,对高水平的激素分泌有着异于常人的依赖。尽管从很幼时便针对日后可能面临视的神经萎缩反复进行适应性训练,但说到底,文左之是个将盲之人,有着强烈的自毁情绪,她也只好认了。
“这次你真的吓到我了,我以为你要瞎了。”祁庸低垂眼帘,拒绝去想这件事,开口道“国际调查局的人同意将我们置于保护计划中,我们还是可以继续从前的猫鼠游戏,只不过这回咱们是猫。”
一直以来,艺术品市场都是全球化程度最高,透明化程度最低的市场之一,只有极少数的核心参与者能够及时掌握内部消息。对于艺术犯罪的调查应该将艺术品的特殊性质及艺术界的运行规律纳入考量,如果艺术品市场因此而享有特殊权利,那么艺术犯罪组也该拥有一定程度上的特权。她们的组长拍板决定将以naga为首的前犯罪集团收编,并说服了法官,祁庸觉得这样很好,比从前安全——虽然也没有安全太多。
“未来是由无穷变量的峰值组成的集合,谨行,我没办法向你保证任何事。”文宜将手搭在祁庸的颈项上,吻她的前额,“如果你有顾虑,我们也可以就此退出,不跟她们合作,不受她们的指派。你知道的,她们缺乏直接证据,最后的结果是无罪释放。”
祁庸今年叁十岁,师从丹山堂,在墨尼佩高校联盟名下的全研究制艺术名校以一等学位毕业,她的师母为她取字谨行。然而相比之下,文宜还是更偏爱‘麟女’这个名字,她行走江湖的代号,无伤大雅的文字游戏:祁通麎,牝麋也。麟和祁差不多,都是身型硕大的母鹿。
对文宜来说,‘麟女’二字有种别样的风韵,骨骼神骏、道场清净的高人为了自己破戒,亲自下场违法犯罪,她因此而感到极深的愉悦与满足。
文宜还记得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蓼花似火蘸晚色,浅泉复依小红鱼。谨行伏在鹅颈凳上涮笔洗,浓郁的赭石晕散开,她左手腕骨与曲肌支持带间常年携着香气的凹陷中有一粒极浅的红痣。等轴晶系的石榴石红润滴血,火彩浓烈,折射出陆离的光线。碾碎之后反复熬煮晾凉,色泽清透。碾锤回转于白瓷研钵之中,明艳的原石逐渐变得黯淡。这是文宜不喜欢的过程,颜色的流逝如同生机的消弭,她不知道昏星的诅咒是否会降临在她身上,也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她是否会色感丧失,视力下降。长期活在这种悬浮感中,周遭是白雾茫茫,举目上望,四野荒芜。她渴望喘一口气。
石榴石做成的颜料是烟粉色,文宜搂着谨行的腰,趴在她的肩头。谨行骨节分明的左手擒着新开的毛笔,逐层敷染,妙手生花。定国亲王本不存在的遗墨诞生于世,大片大片的花枝恍若曙霞,色泽温柔而极尽克制。十五天后,经由做旧工序的画作下墙打蜡,装轴上杆。
自始至终,文宜都没问过祁庸爱不爱她,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她不需要问。祁庸爱她爱到愿意与她混迹一处卖假画,爱她爱到心甘情愿地成为犯罪组织的负责人,爱她爱到将全部的非法所得投入到新左派运动的浪潮中。她渴望声色与华美,渴望惊心动魄的冒险,那么祁庸呢?这滥膺天赋与荣耀的宠儿,她渴求的不过是——
“看着我,端正一点。”祁庸托着她的脑袋“我担心哪天你真的会失明,在此之前,你最好别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而且,我知道你的死德性,就算不跟调查局合作,你也会想出新游戏来解闷儿。与其那样,倒不如接受招安,起码这是我熟悉的领域。”她捏住文宜的脸,揉了揉,道“我说得上话,我能有点参与感”
在外人的眼光看来,祁庸是个古怪的人,青年才俊、沉默寡言,对自己方圆叁米之外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祁庸就以这样的外表进入她的视野,而就在文宜以为这位祁教授是个远离尘嚣的隐逸派人物,从而在圆桌会议上走神,将视线投向工作室外两株姿态清遒的腊梅时,她却将神色定格在一个不甚满意的审视:我在说话,你在看哪儿?
光油层样品的ftir图投影在屏幕上,与数据库中的光油样品红外谱图进行比对,在相同区域内都没有出现=c-h特征吸收峰,说明老化特征之一是不饱和键被氧化。至于更深入的判断,文宜又没学过艺术,她不懂,她觉得自己很无辜,毕竟她只想请祁教授修复家族中的古籍收藏,顺便给其所在委员会下设的青年艺术家赞助项目送点钱,只因祁教授正在工作,没空接待访客,文宜才不得不找个地方坐下,聆听她枯燥无味的讲座,恐怕还被她当成了不求上进的实习生。
装束严谨的祁教授依然坐在屏幕前分析案例:不饱和脂肪酸被完全氧化,分解成短链的脂肪酸,说明光油里可能添加了干性油。这种油容易开裂,不好去除,已不被当作保护光油使用,那么这个时间区间可被视为作品初步断代的依据。
被教授下了面子,文宜抱着胳膊坐在修复室的角落中,将视线投在她身上,通过观察她打发时间。文宜注意到祁教授总是冰着一张脸,神情淡漠,不知是否天资卓越的缘故,她相当自傲,看谁都像在看垃圾——可她的睫毛很长,一说话就忽闪忽闪,像橱窗里的瓷娃娃,嘴唇丰腴且润,粉粉的,看上去很好亲。而且她的袜子穿反了,刺绣的毛绒小兔在两只脚踝内侧深情对望。或许是同类相吸的缘故,文宜一看到祁教授就觉到脑袋里突触后膜的点位发生改变,不间断地释放神经递质,有些抓心挠肝儿。她笃定祁教授是那种女人,那种面冷心热、神情严肃而为人宽厚的女人,她就是那种会在教案上把考试学科更改为考察学科,授课时叁令五申、改卷时轻轻放过的女人;是那种尽管会皱着眉头说‘我在说话,你在看哪儿’,却从不贸然建议学生从事学术研究,以免将年轻人过早推入清贫深渊的女人。大脑神经元成功对接,文宜的姬达狂响。
第一次尝试搭讪,文宜撑着办公室的门散发魅力,笑着问祁庸缺不缺钱,要不要拿个五百万先花着。祁庸不解其意地望着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对于这次初见,她们二人的理解全然不同。文宜认为这是画幅中精妙的留白:作者的挑逗,观者的饵钩,在暧昧的气氛中互相往返,彼此印证。祁庸觉得她钱多烧的,神经病。
作为一名青年学者,祁教授秉持的观点未免有些太悲观了。她既不相信人类能够彻底摆脱神学的窠臼,也不相信现代社会的政治合法性论述已经完成从‘神’到‘人’、再到‘法’的依归。她甚至不怎么看得起艺术界——文化资本是以趣味为基础的货币,艺术消费创造社会归属感,建构并维持社会网络,其目的是获得物质资源和符号资源。她当然不否认艺术作为区分阶级的工具固有其伟大与不得已之处,否则她也不会从事相关方面的研究了。固然悲观,但她仍然认为艺术学科能够反应出文明社会中学术研究水平的高卓与平庸。文宜察觉到她不是那种激进的反抗者,她顺流而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无处发挥。或许也可以说,她采取的策略是非暴力抵抗,这现代社会的苦行僧,在冷板凳上坐枯禅,忍受着简直不堪忍受的精神危机。
于是,在第二次见面时,文宜开门见山,邀请她技术入股,制作几幅中土名家遗作的仿品,卖给那些怀有某种东方主义凝视的文化霸权者。‘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在黑白的边界上走钢索呢,教授?你可以信任我,东方集团参与共建中古亚洲办公室,文延清慈善基金会可是目前所有被调查基金会中唯一一家没有离岸基金账户的机构。’文宜扶着祁庸的肩膀,将她让到办公桌后,摁在自己的转椅上。她已经策划很久,连受害者都选好了,背景调查和个人资料平铺于她的桌面。
偏白色的冬麻卷帘自动闭合,桌上的睡莲新绽,花气浮动,丰饶绰约,如出新浴。文宜俯下身,双手撑在桌前,几乎贴上祁庸的耳鬓,引诱道‘形态模棱两可的事物其存在本身就是对既有分类法则的蔑视。秩序可能不容易打破,但你可以嘲笑它。’她侧过脸,望着祁庸,想问她是否答应,却发现她已经在研究受害者资料。文宜有瞬时的错愕,她觉得祁教授似乎早就想这么干了。
这也不奇怪,不是吗?否则当年她的师母也不会为她取字‘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