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正,虞斯敲响了宅门,心中却疑惑,她不是说不关吗?黑鱼和红雨在身后交颈玩耍,临风惬意。他听见窸窣声响,便悠然等了一会,正打算再敲,就听到一阵丁零当啷,环佩相鸣之音,朝自己这边袭来,越来越近。
焦侃云打开门:“侯爷很准时啊。”
虞斯侧着头,低垂眉眼,羞涩地一哂,有意露出锋锐成棱的下颚,和犹如俊山美川的轮廓——这是经由章丘点拨过后他才拥有了些许自知之明的最佳角度。
他穿了一身海棠红色的织金锦大袖衣,并无纹样,只有腰身用三根一指宽的玄色皮带一圈一圈交错束起,勾勒出他那微侧拧着的劲细有力的窄腰——这是他把大袖扔掉之后,专程重新购入的,至于皮带为什么要用三根,每根之间的距离,都经过精准考量。
因衣饰以海棠红色铺满,无纹样,点睛之笔仍旧只能落到一头及腰长的墨发上,他虽梳着高尾,却在发中编了数十股小辫子,辫子上夹了精致的雕镂银珠——这是他自己一根根编的,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头发,自己编了好久。
依旧有心等了片刻,让她把自己上下看个遍,虞斯才满含期待地抬眸,渴望看见她眼底的些许赞扬。
然而将视线落定在她身上的一瞬间,笑意凝滞,他微微张唇愣窒如木,瞠目结舌地盯着她。
不消片刻,陷溺失神,心头激跳,他缓缓用大掌捂住了口,疯狂遮掩狼狈的喘息。
她…她……好美。
绯红色的洒金袍裙,正如此刻天边漫涌团聚的云霞,叠浪翻滚,泛出金色的光芒,一条金色珠串作腰链束带,缠绕数圈,最终垂坠而下,压在裙上如禁步一般,随着她的走动,发出丁铃当啷的轻灵声响。
朝云近香髻叠拧于发心,柔软如绸的黑云上簪着金枝玉叶,粗看寻常,细看却会发现一双优雅展翅的玄色喜鹊藏于枝叶之中,灵动有趣,妙意横生。
她略施粉黛,本就白皙柔嫩的脸颊变得更为娇艳,犹俏之处是她的眉尾,竟然随着蜷向描了一缕红,看起来更像飘扬的红缨一般,眉心以金箔贴了一簇流云形的花钿,朱唇也涂了红色的口脂。他必须得十分刻意地克制自己,痛骂自己,用尽自制力,才能将视线从唇上移开。
直击内心的明媚之美,像荡漾的粼粼波光之上,被霞浪托举而起的金乌。
好想做霞浪,将她托举而起。
焦侃云调侃道:“侯爷还会编辫子呢?早知道就不花冤枉钱去华鬘楼拧发了,教侯爷一并承包了岂不爽快。”
她开口戏谑,才将虞斯从虚空中挖出来,他抿唇笑了下,低声说:“你认真的?那本侯可要开始着手学习樊京女子时兴发髻了。”
“侯爷知道一般谁才会给女子梳发吗?”焦侃云抬起手指,想起生病那夜,他曾跪在身前,以臣服之姿,却作势要亲吻她的一缕发,便也捏住他的辫子,轻拉了拉,有意以驱策之姿,把他拉到身前,问:“侯爷要卖.身为奴给我?”
虞斯跟着她牵引的手上前一步到她面前,又顺势倾身,红着脸,轻声说,“给你当奴我自然心甘情愿,分明不用卖,已经是了。或者你是觉得有张契子更妥当?随你写,我都画押就是。不过……”他低眸不敢再看她,迅速掠过一句极为轻细的声音:“我还知道,当夫君也可以给妻子梳发。”
焦侃云立即松开牵握的辫子,“侯爷的功力又长进了,一句话教我哑口无言。”
虞斯咬了咬后槽牙,似乎也在责怪自己急切失言,见她今日为和他游玩隆重打扮了一遭,便没忍住自作多情,浑然忘了要慢慢来。他可不想还没走出这扇门,焦侃云就立刻掉头说不去了。
思及此,虞斯想要揭过此题,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出来,递上前。
一枝红艳的杏花,绽放生春。可分明已入秋,哪里来的杏花?焦侃云仔细分辨一遭才发现,每朵杏花都是以清透纤薄的明纸染浆,裁剪拼粘而成,栩栩如生。
虞斯偏头挑眉,“今天的第一个礼物,我做的,春枝。”
焦侃云接过,低头嗅了嗅,还有杏花的芬芳,讶然问,“你亲手做的?”
虞斯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今日是乞巧节。不亲手做,怎么乞到巧啊。”
焦侃云失笑,“有意思,自古都是女子在今日乞求心灵手巧,侯爷这是何解?”
“谁说女子一定要手巧,我既卖.身为奴给你,自然要比你手巧一些才好照顾你。而且……”虞斯勾唇,低声说,“我乞的巧,是你呀。”
第58章 七夕(二)
乞巧节亦是七姐诞,即编云织彩的七姐的诞辰日,历来女子们都会在这天举办喜蛛应巧、雕瓜刻果、对月穿针等比赛。女子们齐聚一堂,气氛热闹欢快,女儿们又各个灵巧大方,自信美丽,遂吸引了正当龄的无数男儿们好奇驻足,观赛欣赏。两相里眉眼一撞,喜庆的氛围再那么一催,难免有情愫暗生,一来二去,乞巧节便成了有情男女的相会之日。
虞斯直率地说“乞的是你”,脱口倒是爽快,却与她齐齐地想到了今日的特别深意之处,登时羞惭地低下头,眼风还依旧缠着她撞,期待她的反应。他承认选七夕这日,正是为此。
焦侃云只会明晃晃地承认是把他当苦主,为补偿才应诺,再进一步,是把他当好友,好奇他的“惊喜”,更深的那些,她嘴角一翘,素来装傻充愣,故作不知,垂眸不愿看他,又嗅了嗅春枝,杏香淡雅清甜,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正如此刻气氛,若即若离,她从旁迤迤然过,轻道:“侯爷的…小把戏~”
几近于无的声音,分明语气风轻云淡,却让虞斯心头一荡,站在原地偏头细思,垂眸低呵。
焦侃云将春枝插在宅门边的挂牌后,满目秋色,唯有它在缝隙里盎然挺立,与虞斯一样标新立异,特立独行。
翻身上马,虽好奇他说携重礼上门,怎的只带了一枝春杏,但她一贯能忍,按下不表,“带路吧。”
骈头驰骋,两人红衣兜风满袖翩翩。
率先抵达的地方,是位于樊京以南的潇河,潇河上有无数商贩行船聚成集市,放眼望去应有尽有,为了七夕筹客,船头皆挂灯牵红,鲜艳了这乌压压一片攒动,另有听不尽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知在为何事热闹。
“临河居民大都以打渔为生,樊京往南是富庶之地,若不想法子宰客,大捞一笔,总觉得白白浪费了天时地利,所以,他们另有一计新鲜的营生,那就是借以深河觅宝之名,将一些华美奇珠藏于河蚌,供往来淘稀奇的富人们盲鉴哑挑。”
虞斯径直带她来到一艘精美的小舟前,船夫笑呵呵地把两人请上来,焦侃云尚在疑惑,“河蚌向来只开得出珍珠,但较之海蚌采珠来说,产量也是少之又少的,怎么开出别的华珠反倒有富人信了?若是奄息货,由摊贩在腹中藏宝,有什么稀奇吗?”
“自然是活着的。”船夫笑着同她打趣,“姑娘有所不知,潇河的河蚌乃是集天地灵气,由神明灌养,又在天子脚下,盘结龙气,有时误吞奇珍异宝,或是产结珠胎,实属正常。”
虞斯便凑到她耳边说,“自然是由摊贩自行掌控,不过这都是心照不宣的手段,众人讨个趣意,摊贩讨个生活。”
焦侃云这才笑说,“无怪乎也。”
虞斯一哂,“今日是七夕,你要不要也去试试手气?”
“七夕的河蚌会有什么不同吗?”焦侃云转眸看去,行水过处,不少船家都在临近摊舟边用竹竿与帷幕框起一片浅塘,塘中有各种肥美的鱼儿游弋,还有无数河蚌静静躺着,虽说是讨生活,但也没有敷衍,每一扇蚌壳上都有极为精美的彩绘,若是没能开出珠子,光是珍藏这一扇贝壳,也算不得亏,“好啊。”
船家好手艺,一己之力挤开成堆的乌篷,仿佛一早拟定好了路线,将他们送到一家装饰华美的小船边,老板笑脸盈盈地问道:“两位要开一扇吗?”
焦侃云侧眸打量了虞斯一眼,他正红着脸望着船顶的渔灯,不知在想什么,她低声说,“要两扇。”
虞斯亦侧眸偷偷瞧了她,开双,是很好的寓意,他心头微悸,拿出一锭银子,挑眉,着意对老板强调道:“是两扇,一双。”
老板瞪大眼看着那一锭足份的银子,迅速揣进怀里,“诶!好!好事成双嘛!”